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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做何种女人

从办公室出来,孟雪脚步匆匆,欲赶到学校实验室去。囬镓的蕗:ωωω.ъǎǹzんù11.cΘм她精力充沛,一边工作一边读书,可是颇感时间不够用,恨不能像孙悟空一样,拔根毫毛变成自己的模样,留在办公室里,自己偷偷溜掉。这不是不可能的,现在的克隆技术,不就是摘个自身的单体细胞,造个“我”吗?唉,只可惜没有等这项技术全面成熟自己就先问世了。此时的她只恨自己既不能“拔根毫毛”也不能“造个自我”,心里隐隐地又怪罪起时间来了,怪它太公平,像大锅饭,吃不吃都要给,爱不爱都要施舍,并且脾气好得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动物都做不到的,任打,任骂,任摔,它倒是从不会怨你,怪你,惩罚你,更不会把你遗忘。有个人曾经说过: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要挤总还是有的。可是谁不知道海绵有限,海绵里的水能无限吗?偏偏自己海绵里的那点水总是有别人帮着挤,最不需要帮忙的就是袁骅驹了。还没有走到楼梯口,一个声音传来:

“走在博士的后面,咱就是‘博士后’了!”

才在办公室向他请过假,这会儿突然出现在身后,孟雪暗叹,不知道他何时练就了《古堡幽灵》中穿墙越壁的妖术,自己真是活见鬼了。

“孟雪,有件事,”他赶上孟雪继续说道,“院里想创办一份报纸,晚上回家加个班,拿出个创办方案来。”

“好好。”

末了,他又加上一句降调:“辛苦啊。”

孟雪答应着,脚步没有停留。自从自己读书以来,总觉得对工作有种歉疚,仿佛一个有良心的男人在外偷香窃玉,觉得对不起发妻,处处体贴忍让妻子一样。只要他袁骅驹吩咐的事情,孟雪都会欣然应允,工作时间里做不完的,她都会带到实验室,甚至把家里变成加班办公室。可是那袁骅驹所增加的工作量,像个赌场上赢钱的筹码,成倍地加高。她真想大声地告诉他:受不了了!可是,那三个字“辛苦啊”瞬间凝缩成个活塞,堵在喉管处上下移动:看人家领导多理解你!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啊?!

到了实验室,没有别人,只有涂颖祎还坐在实验台前,才发觉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了。她坐下来,心里很乱,是开始实验还是写办报方案彷徨不能决策,忽摸到硬币一枚,往空中一抛,心里想着如果正面就做实验,那硬币却落到地面滚到隔桌的涂颖祎脚下了。

“你在干吗?”涂颖祎笑着问,“有什么难事要硬币帮你解决?那硬币有什么用啊。”

“是没用,”孟雪肯定地回答,“无奈的时候有用。哎,你有什么喜事,声音里都是鞭炮声?”

“当然有啊,”涂颖祎的侧脸弯出个下弦月,“告诉你,学校里分给我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啦!”

“哦?”孟雪忽然想起那日保龄球场涂颖祎那一副可怜的模样,还有高教授安慰她的形象,“恭喜!恭喜!”

话音还未落,就听到高教授走在实验室的门外,说:

“涂颖祎,还没走啊?”那声音里满是关切,“这下不用哭鼻子了吧?”

“谢谢您!”

涂颖祎向高教授笑笑,笑得像个小孩子突然抢到个糖果一样高兴。高教授的笑声还在实验室里回荡,人逐渐消逝在走廊的黑暗中。孟雪相信,高教授绝对看到了自己也在实验室,却没有和自己打招呼,心底充斥着一种失落,仿佛梦魇中坠落山崖。

“喏,你的硬币。”涂颖祎走到孟雪身边,一手扶到孟雪的肩膀,“什么事呀?”

“唉!”孟雪叹口气,“工作量又增加了,我简直忙不过来了。”

“哎呀,我告诉你呀,工作是干不完的,领导啊最懂得能者多劳!”涂颖祎好似一本工作心态智慧大全书,“人家看你都是准部长的料子,何况一点点新工作?我要告诉你呀,有的时候自己要当弱者,让别人怜惜你!”

孟雪猛然抬头,仔细审视涂颖祎那对大眼睛,真想跳进那黑洞里去体验一下被人怜惜的滋味,特别是刚才高教授那一声关切的问候。原来自己不但不会做人,更不会做女人!而她涂颖祎,无论何时都没有忘记自己是个女人,时不时展示给男人们,自己是弱势群体的一员,施舍给男人表现的机会,特别是一个美女的“谢谢”能够治愈男人能力失信综合症呢。而她孟雪呢,什么时候都没有记起自己是个女人,也什么时候都没有把人按男女性别区分,只是和陈忱同床的时候,才意识到男人和女人其实就是螺栓和螺母,存在着结构的不同,也存在着相匹配的融洽。时常听到这样一句话: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女性的柔弱,是男人能力超常发挥的无限动力,当然不累了!

“对,对,对!”孟雪连连赞同,“弱者总是占强者的便宜,强者却喜滋滋的自以为本领大,能拂袖遮天一样,这巧取投机的嗜好我怎么就没学会呢?不行不行,要研究,要立个课题项目来……”

“你看看你,迟了,迟了。”涂颖祎笑后,一本正经地说,“有本书就是专门研究女性的,记得开篇就是‘南方女人是水,北方女人是酒’,也许你是杯烈酒,劲儿足,给人的感觉太强大……”

“没错没错!”孟雪像玩围棋一样“打劫”了涂颖祎的话,“就像拉磨的驴子,个头大的总会被主人多多使唤……”她还想说“‘懒驴上磨屎多’是一种绝聪明的逃避”,可是那话在舌头尖打了个转儿又溜回肚里。不文雅还在其次,最主要的是怕涂颖祎以为她含沙射影,把她好心当成驴肝肺呢。

“那怎样才能当个不累的‘驴子’呢?”孟雪开玩笑的口吻问涂颖祎。

“装熊!”涂颖祎笑了,然后走到自己的桌子前,从侧壁书架上拿一本书递给孟雪,“该装熊的时候就要装熊,装熊未必说你就是‘熊’,只要自己知道自己是个‘雄’就行了。我要回去收拾房子,然后把我的小宝宝从租来的房子接到新房来。给你这本书,为了你的博士课程的顺利,再给你增加一门博士生课程,自修吧。”

孟雪接过那书,望着涂颖祎快乐的身影冲进夜色,面对毫无结果的实验,她也无心在此逗留,自己也想回家了。走到资料室门口,忽听到里边有人在说话,不免驻足。

“商欣怡走了?”

“我想也是,你看这门上的‘东方咨询公司’标签已经没了。”

“也许是承受不住压力了,是吧?”

“我想可能,你看杨博士居然和她同居,她每天在我们的实验室里,我们都觉得怪怪的……”

“这杨博士,怎会跟她……”

“看你,或许人家正对眼儿呢,俗话说: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嘻嘻!”

孟雪禁不住捂着嘴笑,很好奇,跨进资料室,佯装去打电话。里面有两个女研究生正低着头自乐。

孟雪拿起电话,告诉家里她要回家了——浪费钱的废话。之后,对她们笑笑,关切地问她们饭否,两人忙笑面应答,心底也放松——孟博士没有听到她们的议论。

回家的路上,孟雪明白了,为什么好几天没有在中午的聚餐上看到商欣怡和James。他们到哪里去了呢?商欣怡和杨博士的爱或情到底是有结果还是无结果呢?人的求知可真伟大,愈不知道愈想探个究竟,她就忍受着未果的扰,进入家门。

吃过饭后就一头扎进书房写创办报纸的方案,好像小学生上课时还在惦记窗外树上的知了,她的思维动辄滑向涂颖祎给她的那书,于是,索性读读。

那书里对各地女孩的性格特点进行了分析:

北京姑娘:

大俗大雅,俗的比尖酸野姑还不如,可说是俗到了底,而雅的如公主如天使如白天鹅,可说是雅到了顶。

川妹子:

她们像一道川菜,鲜、嫩、甜、咸之外,又麻又辣,叫你感到刺激而难忘……

上海女郎:

像挂历上的美女一样,具有“嗲、甜、嫩、糯”的味道……她们永远不会忘用眼神和身体的语言去调动男性的注意力,与他们产生一种微妙的异性的交流……她们懂得要征服这个世界,必须用自己女性阴柔的魅力,去征服男人的心……

广东小姐:

过于娇小,眼不大,鼻不高,胸不挺,肤不白,声不软……不做“郎才女貌”的梦,恋爱、婚姻极为务实,爱财不爱才……

武汉姑娘:

实在又不好捉摸,跟她们交往就像品味一只多味果,酸、甜、苦、辣、涩,什么味都有,又什么味都不是。当你吃得起劲时,冷不丁还有一颗核硌痛你的牙齿……

湘女:

她们天生有捕捉男人心态的能力,知道怎样动人和吸引人。她们善于表达感情,容易投入,也容易跳出。她们很会说话,要巴结你时,嘴巴比蜜还甜,一字一句都说到你心坎上,让你舒舒服服,熨熨帖帖;要抽你时,什么痞话凶话都甩得出,叫你狗血淋头……

杭州闺秀:

她们具有心态平和、持重稳健、温文尔雅,并略带慵懒自足的风韵和品性气质……个性不强,脾气很好,没有孤注一掷的冒险心理和赌徒心态,求稳怕动荡,会精打细算过日子……

东北妞:

能抽烟能喝酒,豪爽大气,性格开朗,处世果断,实实在在待人,但不能容忍被人欺骗……在豪爽中带有泼辣,在朴实中带有机智,在保持传统习惯的同时又相当开放……

这些总结中国各地女人性格风韵的话语,像才熨过的衣服,妥帖极了。写这书的人如果不是女人的话,那他该是一个怎样的超级花花公子,不知道“采撷”过多少女人才取得如此的“沾满女人精髓”的第一手资料呢?看到最后,她的目光停留在东北妞上,自己虽然呱呱落地东北黑土地,却不能抽烟不能喝酒,既不豪爽也不大气,人生三十几年,在北方十几年,在南方又十几年,好似怪兽四不像。身在北方,人家说她南方人,到了南方,人家说她北方人,后来当有人问她哪里人时,她干脆回答:我是中国人。而此刻,自己究竟是中国何种女人呢?

推开书房折叠门,正对小客厅的墙壁上贴着一整面镜子。对着镜子扭动腰肢,那两趟模特步仿佛冻饺子没煮熟,热气腾腾中间藏着僵硬。她对着镜中人说:“不像北京女人,不俗也不雅;不像川妹子,五毒俱全;不像上海女郎,巧克力似的;广东小姐更不像,自己没那么丑;多味果更不是,从没有思精打细算过日子……你究竟像什么?”

问的同时向镜中人顽皮地挤挤眉,咧咧嘴。

“我看就不像女人!”

陈忱从卧室出来,张开双臂就要抱孟雪。蓦地,相似的镜中情景,那方国豪流星一样在大脑划过。她慌忙赶走潜意识里的可怕的欲念,柔声地问陈忱:

“我真不像个女人吗?”

“对哦。”陈忱道,“只长了女人的皮囊,骨子里都是男人的思维,什么‘官’啊,‘位’啊的,像你这样男人不会喜欢你的,女人同样不会喜欢你——咦?你不是在写办报方案,怎么看起小说了?”

陈忱松开孟雪,从她手中拿下书,站在那里翻了起来。

“见了女人就走不动了!”孟雪嚷道,心里怪罪书里的女人们夺了丈夫的温存。转身进入书房。

“你看,就是吃醋也没有你这样吃干醋的啊?!”陈忱悻悻地笑着跟孟雪进入书房,”你别说,这真是一本好书,对你正合适……”

“有什么好合适的?”孟雪气恼地说,“不是男人女人都不喜欢我吗?哼!”

“对,男人不喜欢你是因为你直接和他们竞争生存,”陈忱眼睛还胶带一样粘在书上,“女人不喜欢你道理很简单,看到一个男人女子气时,特别是听到娘娘腔,男人会生讨厌的情绪;一个女人男人化,比方说理男性短头发,同样会遭到女人的嫌弃的。”接着他指点那书,示意孟雪看,“你看这杭州闺秀多好:她们心态平和、持重稳健、温文尔雅,并略带慵懒自足的风韵和品性气质……个性不强,脾气很好,你要是这样就好了……”

“呵呵,这书倒像一道圣旨,把我充军发配了,”孟雪斜视着陈忱,“连‘高级保姆’都不是了,成了唯唯诺诺的小保姆了!”

“嘿嘿,”被孟雪一语道破心机,陈忱干笑着,仿佛把久置的馒头表面的硬结掀掉,里面又露出新鲜来,他两手按摩孟雪的双肩道:“不做‘杭州女子’也行,那你要学‘上海女郎’啊,用眼神和身体的语言去调动男性的注意力,用用女性的阴柔,阴功去征服男人的心;要么咱学学‘湘女’,把自己打扮得楚楚动人,去吸引人,逢场作戏地表达虚假的感情。喏,咱要是会这些,还用得着半夜三更地写什么办报方案?早有人屁颠屁颠地给你送来了……”

“你在给我上什么课?教我用阴功去勾引男人吗?”孟雪惊异而又疑惑地仰头问身后的陈忱,“你是不是缺‘绿帽子’戴了?明儿我把送上门的那顶给你戴上。”

话一出去,孟雪愕然,心底骤然而生的小手还是没能把那话扯回去。她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话胡乱地撞入陈忱的耳朵里。

“想你也不会!”陈忱笑着说,忽然若有所思道,“什么送上门?”

那方国豪镜中影影相叠的拥抱又在孟雪脑海里火柴一样地擦亮,那微弱的光亮燃烧起来,任凭孟雪怎样用意念去扑灭那火,可它还是蔓延到脸颊,她压抑着尽量轻些从椅子上起来,一步跨出书房,甩下一句给陈忱:“去撒!”

望着镜中红若夕阳的脸,听着陈忱进入卧室到床上,她暗叹,居然用和躲避方国豪同样的方法逃避丈夫的盘问,只不过跟丈夫更直接道出生理需求,跟方国豪还要意会而已。刚要进入蒸汽浴房,忽觉自己才到家时已经洗过。不敢再行动,惟恐陈忱再发问——咦?什么时候怕起人了?考虑别人的思维?

待她撒过马拉松似的后,出了洗手间,陈忱正靠在床边,一丝不苟地看着她脱衣服,钻入被窝。他一手搂过妻子说:

“我给你讲个故事。”他接下去说,“在一个山顶上有三个少女,都穿着裙子,都戴着宽边帽子,她们分别是中国女子、日本女子和美国女子,忽然一股风吹来,帽子要飞,裙子上扬,这个时候,三个人反应各不相同,美国女子两手捂住帽子,全然不顾裙下风景外现;日本女人一手捂帽子,一手捂裙子羞处;中国女人呢,两手捂裙子。”

“呵呵,”孟雪笑了,说,“美国女子要财不要羞,中国女子要羞不要财,日本女子活得最实惠,财羞两不误!呵呵!”

“可是,”陈忱盯着孟雪说,“现在出现太多的两手捂帽子的中国女人啦……”然后涩涩地说:“你可不要成为美国式的中国女人哦?”

“原来你口里含沙,影射我啊!”孟雪抽身面向墙壁,故作愠怒道:“你这顺着手电筒光束爬行的本领我还真得好好学学。”

“老婆,”陈忱用一种忸怩语气向孟雪检讨说,“对不起了,都是我不好,咱不是爱你嘛。其实,你靠着我好好活着,照顾好这个家就行了,江湖险恶,我怕你落入虎口哦……”

“哪里会呢!我又不是小孩子……快睡吧。”孟雪关了床头灯,闭上眼睛。可是大脑里仿佛有无数无畏战士把瞌睡虫全赶跑了,取而代之的是方国豪的身影萤火虫一样在大脑里纷飞,闪着荧荧的光亮,只好闭着眼睛假寐。

“明天是星期天,”陈忱说,“不要早起床,我再看一会儿电视。”

“星期天?”孟雪霍然睁开眼睛,“那是母亲节!”

“别激动,”陈忱一手按下孟雪稍抬的头,“要去认‘干妈’吗?一说到仕途,你的眼睛都像夜里的狐狸,闪着绿光。”

“这么好的机会,难道我拱手让给你不成?”孟雪戏谑地,“让与你就好比把卫生巾给你——没有用啊。哈!”

“要是我啊,”陈忱说,“早就认了,早都升上正处级了,还会等到现在?不过,你还算进步了,知道做关系了,不过,我明天也要走,去神州市拜神仙,占卜一下我倒是科级还是处级,我倒是真的要升官了!”

“是吗?恭喜,恭喜!”孟雪说。

“言不由衷。”陈忱道,又强调说,“今天领导找我谈话了,说是要重用,可是我在担心呢。”

“怕煮熟的肥鸭从餐桌上飞走了?”孟雪叹了口气,“那也不至于这样求神弄鬼啊?你怎么迷信到这种程度?”

“睡觉,睡觉!”陈忱举起遥控器对准电视按了一下,关了电视,“夫妻关系就好比圈套圈,我是大圈包容你,你不要干涉你圈外的我的部分,求神是我的爱好和宗教信仰的自由。”

“好,好,好!”孟雪猛地掀开被子一角,“我不干涉你,只是纠正一个错误:夫妻关系的两个圆不是大圆套小圆,而是等圆的交集,我不干涉你圆中共有部分之外的面积,你也不要干涉我圆中共有部分之外的面积!”

“看看,跳跳叫叫的,你就不能温柔点吗?”陈忱说,“总是跟我比个高低上下。”

“是你哦,巴不得我天天呆在家里伺候你们。”孟雪怨声道,“我真不明白,当时你为什么要找个硕士研究生做老婆?按照你潜意识里的思想,其实你只需要个村姑做老婆就可以了。一来放心:足不出户,就是红杏出墙也没人要,粗俗!二来称心:你说东,她不敢说西;你让她躺下,她不敢站着,木偶!特别是敬仰你,像崇拜伟人一样,大大满足你君临天下的虚荣心。只有一点让你伤心哦:陈先生,哦,不,陈科长,哦,不!陈处长那么大本事,怎么娶了个那么低素质的女人当老婆?大本事值得怀疑哦……”

听得陈忱笑了起来,他说:“快睡觉吧,都已经娶到家里,这又不是商品可以退货,好赖凑合着过吧。”

“哼,”孟雪觉得还不解气,“像我这样的女人真不配嫁你哦,既不放心又不称心……”

“行了,老婆。”他说,“赶紧考虑明天去认‘干妈’,要不要我陪你去啊?让她也认个‘干姑爷’,呵呵……”

第二天早上,孟雪睁开眼睛的时候,保姆告诉她陈忱已经去神州市了。孟雪给赵厅长打了电话,请她在家等她。可是送点什么给她呢?家乡的特产红豆吗?她已经尝过多次了,说不定家里还有余;送茅台、五粮液、人头马XO吗?不,太俗了,恰巧遇到一个鲜花店,她眼睛一亮:这礼物再美不过了。于是她走到敞开式店门前。花店小姐卷着花香飞过来。

“小姐,您需要什么样的插花呢?”

“你都有什么样的插花,都有什么含义呢?”

“有各种各样的。”那小姐甜甜的声音,“我给你介绍一下。这百合花洁白典雅通常用在婚礼上,表示新人百年好和;玫瑰花有三种颜色,红色的玫瑰花代表热烈的爱情,黄色的玫瑰花代表神秘的爱情,粉红色的玫瑰花代表已经逝去的爱情。”

“哎,小姐,”孟雪打断她的话,说道:“婚我早结过了,现在还没有想二婚,百合花对我没什么用,今天又不是结婚纪念日,我根本没有婚外恋,或者情人什么的,要什么玫瑰花?有没有和男女不沾染情爱的花?”

“当然有。”那小姐又是甜甜的一笑,孟雪倒觉得自己的话太粗硬,一点都不温柔,但听得那小姐道:“想必您是送给母亲吧?”

“和母亲差不多,”孟雪语气缓慢,用征询的口吻问道:“可又不是母亲,该送什么样的花?”

“哦,那您看这花。”那小姐说,“如果在你的心里已经把送花的人当成母亲,你就送康乃馨吧,祝人健康长寿总不是坏事,也不会坏了你的好事的。”

这小姐不但懂得花的文化,似乎还懂得买花人的心理。孟雪笑笑问:“我把这康乃馨送一篮给她,什么都不说,接花的人会认为我把她当成母亲吗?也就是说,你这花会让她把我当成女儿一样对待吗?!”

“当然可以。”那小姐爽快地说,“虽然她可能口头上没有任何表示,但心里一定会这样认为的。”

这话回答得真巧妙。仿佛轴承里的滚珠,左滚右滚总离不开那个钢圈。那小姐的意思就是买了她的花,不管接花人表态与否,哪怕不明表态,干女儿或干妈就板上钉钉了。孟雪笑笑,付了钱,捧着鲜嫩嫩的康乃馨,离开了花店。

赵厅长打开门,孟雪走进去,恨不能立刻叫上一声:干妈!然后俯首叩头,直到她认了这个干女儿再起来……到了房间,赵厅长刚好一个人在家,这是多么好的机会啊!然而,一路上头脑里种种预演,现在没有一个节目开场就落幕了……她只觉得自己的两条腿仿佛缠绕了坚不可摧的两根钢筋,怎么都弯不下去,一抬头刚好和赵厅长的目光对视,她立刻说道:“今天是母亲节,霏霏远在美国,我替她来看望您。”

赵厅长非常高兴地说道:“谢谢你,孟雪!”

然后把花篮放到窗边就如往常一样和孟雪聊天。如果说才进门的孟雪仿佛风疹欲出憋在体内一样的难受,现在的孟雪就如风疹出透了一样的舒服。心理暗自庆幸,幸好自己没有鲁莽行跪认亲之事,否则还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像狗一样悠闲自如地爬起来,难堪的局面不知道如何收场呢,刚才急中生智的回答,已经尽善尽美地表达了自己的美意了。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身体中另外一个“我”是何等忠贞不渝地捍卫自己的尊严。

“看看你,孟雪,博士生都考上了,”坐在沙发上的赵厅长说,“霏霏可怎么办呢,这次TOEFL又没有通过!”

在美国,对外国学生一定要通过TOEFL考试才能进入大学学习,霏霏没通过就意味着还要在预科班学习。那赵厅长的神色看起来还真着急,闪着一种求助的目光。霏霏是她心尖上的一颗红痣,怪她不争气,长错地方,又不能手术修理,而那颗痣却肆意生长,全然不去理会可能引起的心绞痛。考试,活的人对一种死的物,解决的办法有C1n种;做人,多变的人对多变的人,解决的办法有Cnm种。这样比较起来,考试是件多么容易的事情!

“我生她时已经三十二岁,这孩子是不是智商有问题?”赵厅长又说道。她这两句问话仿佛瞬间化成蒸汽充满孟雪大脑里每个细胞的间隙,挤走了她入门前的所有仕途的策划。赵厅长第一句话,孟雪短暂的思维驻留,赵厅长第二句话又冲出声膛,孟雪忙把两个问题并起来回答:

“哪里会呢?”孟雪安慰她道,“科学道理也没那么严格,不是过了三十五岁生出的孩子都是弱智,而是指一般情况下,我妈生我的时候已经三十四岁了,我现在还不是……”孟雪本想说自己已经是博士生了,为了化解赵厅长的疑虑,宁愿用自己的个案高智商来推翻科学道理,忽然想起陈忱告诫自己好大喜功惹人厌,就把“博士”二字咽回肚里自行消化。另外,在说话的过程中,思维的高速运转出的结果是母亲生她时是三十一岁而不是三十四岁,但见赵厅长正一丝不苟地看着她,仿佛小学生在专注地听老师讲课。心中暗自慨然,自己在她心中的位置是一盆悬吊的花篮,而不是落地盆景。这三岁之差还是不说的好。也许人就是这样,在不承担责任无人审查考究的情况下,谁也不愿纠正错误。据说上个世纪初期,在战乱年代,东北曾经有个吴大帅出席晚宴,看到桌上一盘香蕉,不知道是何东西,拿起来一口咬下去,有人提醒他,要剥皮,可是,第一口已经吞进去,现在再剥皮,岂不表明自己无知?他解释说:“我就喜欢连皮吃,败火……”此时的孟雪也仿佛把香蕉连皮吃了一样接着说道:“况且你怀孕的时候也才三十一岁嘛。”就如那吴大帅没有接着吃第二根香蕉,胃里不爽只有自己知道一样。她不想缠在年龄上露出自己的尴尬,于是改换细节说:“我看霏霏还是功夫没花到。这考试也有士气一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参考的次数多了,会生逆反心理,古时候有句话:强弩之末,矢不能穿鲁缟,正是这个道理。况且英语单词看得多了,翻来覆去的,感觉都似曾相识,旧的没记住,新的没学会,好像煮熟的米饭里夹着生米,这样当然不会通过了。”

“暑假她回来,你帮我好好开导她。”赵厅长满怀希望的眼神注视着孟雪,“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女儿就好了。”

这个时候,那“干妈”二字仿佛生出了翅膀,于无声处飞拢骤来,包围孟雪周身仿佛一件厚重的潜水衣贴在身上,可她还是跳出了包围圈,那句“我要是有你这样的母亲就好了”终究没能吐出来。她只是默默笑笑,想,这厅长大人拼命地把一把烂泥巴往砖窑里送,希望锻造出一块好砖,而自己这一块已经烧透的出炉红砖却被搁置,如果自己是瓶酒也好,越置久越醇香;老酒陈醋什么时候都不会过时,而自己偏偏是人,有生长、繁荣、衰老的生理过程,锻炼的钢铁出炉再硬,搁置久了也会生锈。她有点怀疑学校这个大砖窑的作用,如此之高的学历却连一个科长的职位都竞聘不上,于是问道:

“读书有什么用啊?”

赵厅长先是一惊,同时头脑里掠过那次东南研究院的中层干部竞聘会,而后反问道:“怎么会没用?”

孟雪哑然,且听赵厅长继续说:“我在中国一个著名的企业中看到这样的一句文化标语:‘德,才之帅;才,德之资也。’才,我理解为一个人的专业技能,表明一个人的物理能力,是一种资本,这种资本大都要在学校里实现;而德,简单讲就是一个人的德行,是一种为人,协调人际的能力。为才之帅,顾字思义,自然是‘德’高于‘才’了。但是,现在的社会以‘才’为基础,而后‘德’才能够有机会使‘才’的价值充分体现。我这个霏霏,人的关系和交际能力我不担心,只是她现在还没有‘资’格,她必须要先打下物理基础,才能有今后的升华。”

赵厅长的话就像一串北京的山楂糖葫芦,甜中透酸,只品得孟雪口里生津,胃里饿感大增。比较霏霏,自己“资”已经具备,可是还缺“德”,仿佛一个偌大的航空母舰上没有飞机一样,而没有飞机的航空母舰和小鱼船的功用也没什么区别。孟雪问道:

“是不是许多单位特别强调‘德’的作用?”

“那当然,”赵厅长说,“许多单位的管理者有个共同的用人思维,那就是‘有德有才者,要重用;有德无才者,要让其自食其力;有才无德者,坚决不用’,我们在做事的同时大都和人打交道,人的沟通与协调还有品行非常重要……”

正说着,忽然听到门铃声音,赵厅长起身去开门。她刚才一席话在孟雪的大脑里扎根的同时生出了千万条根须,一股脑地欲冲出孟雪的口,但看到有人来拜访厅长,孟雪忙站起身,准备离开。赵厅长挽留她,孟雪想,如果自己在这里成了“电灯泡”,招那客人的心理憎恶,还真划不来,于是,还是坚持告别了厅长。谁知赵厅长跟到门口,从厨房里又装了两纸袋的干制食品,孟雪正要推托,厅长说:“别跟我客气,我那里还有客人呢。”

孟雪立刻收回推托之意,接过那袋食品的同时说道:“恭敬不如从命,呵呵,我走了。”

中国有句古话: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赵厅长这袋食品的重量不知道要拔掉几千几万只天鹅的毛才能相抵,那情义就更不知道地球上的所有的海洋加起来能否容得下,孟雪只觉得自己的心似乎比海洋大,载满那情义还能够剩下一点点喘息空间。一种莫名的兴奋把心都累得出汗,拼命从眼窝里往外渗。她没有乘任何交通工具,只是开着自家的“11”路大卡车独步在人行道上。瞧一瞧左手一个鲜红的包装袋,又瞧一瞧右手差别不大的包装袋,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模糊的视线也在模糊她的心,不明白这泪水是为“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的“回娘家”般的待遇而流,还是为自己“有才无德”而泣。街上人来来往往,车水马龙,她的目光从人行道旅游到自行车道,又从自行车道旅游到机动车道,却怎么都看不出哪个人“缺德”、哪个人“少才”。时下有人说在北京的大街上一脚踩个处长,在深圳的大街上一脚踩个经理,现在走在馨城的大街上,有谁踩到自己不就是踩个博士生了?可是,官有“官样”,款有“款肚”,惟独博士没有什么特别的风采,让人一眼就看得出来。哦,这副眼镜度数也不深,别人还以为女人臭美的装饰,又恍然大喜,幸好眼镜度数没有达到一千多度,否则还不被人认为是呆板的“老学究”啊。进进出出自己瞳孔的都是典型的中国人,貌似,体似,形似,没有太大的差别。此时,蓦然想起高教授餐桌上的科学研究:北美人的形体如大象,中国人偏瘦,十亿中国人的重量可否抵得上两亿美国人?!就在这样胡思乱想中走进学校实验室。

星期天是休息日,实验室里五六排实验台前无一个人,她默默走到自己的书桌前,坐下。此时,听得脚步匆匆的声音愈来愈近,回头看到涂颖祎穿着白大褂,手里拿着烧杯,显然正在做实验。

“怎么样?”孟雪心不在焉地打招呼,“课题开始了吧?”

孟雪边说话边打开电脑整理自己的实验数据。前几天,涂颖祎告诉她已经通过博士入学考试,成为正式的秋季博士生,可是现在才五月份她就这样忙。一句问话倒好似一朵散发着香味的玫瑰花,招蜂引蝶般,涂颖祎凑到孟雪电脑前,看孟雪的课题数据。出于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意识,她想关掉电脑,可又恐自己如此绝情伤了涂颖祎,自己也落得个小心眼的名声,就这样被煎熬了半秒钟,恍如半个世纪。好在电脑屏幕甚小,只展示了一个页面。孟雪手里紧紧抓住鼠标,定死在屏幕上不让它“鼠”窜。她又问涂颖祎:

“你的课题什么时候做开题报告?”

“嗯,”涂颖祎支吾了一下,“昨天作做过了。”

孟雪真想大声责问她:“你不是说过做作‘开题报告’一定告诉我吗?!”然而,她终于忍得住当了回不心甘情愿的哑巴。看到自己紧紧抓住鼠标的手和涂颖祎的话同属于小儿科病症,流鼻涕、鼻塞不都是感冒的症状吗?这科学研究的发展,从上个世纪的个体发展到群体,群体和群体之间,彼此风马牛各不相干,她们两个的课题好比当中隔着一道银河天墙的牛郎织女星,可是却彼此暗自竞赛着闪烁。这学术界的竞争和商场的竞争异曲同工,暗地里相互监督,没有谁付费给谁,一种发自内心的自愿性监督。涂颖祎的目光还在电脑屏幕上攫取着,仿佛一头贪嘴的馋猫。若真是一只猫就好了,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一拳头砸过去,可是涂颖祎不是猫,所以不能以暴力惩治她。孟雪心想:终于学会了做人,做人难啊,委屈自己就更难,今儿算做到了。

“你在上海的时候,企业也很注重做人吗?”孟雪给涂颖祎提出了一个非一句就能答毕的问题,把她的思维引走,就好像故意在涨大水的江堤上开个口泄洪一样。

“是的,在私营企业或者外资企业,这方面要求会弱些,不像政府机关单位。”涂颖祎的目光终于挪到孟雪的脸上,孟雪恰好鼠标一按,关闭了课题文档。听涂颖祎说,“在我原先的工作单位里,有这样的企业文化就是既做事又做人,具体是说:如果是职员,那么请你侧重做事,做事是你的立身之本,在做事中做人;如果是领导,那么请你侧重做人,做人是你的立身之道,在做人中做事;人在单位,如果你既做不了事,又做不了人,那你就只有等着人和事不断地给你制造麻烦。”

“说得还真颇具哲理!”孟雪慨叹,“难啊!”

涂颖祎却笑着拍她的肩膀说道:“怎么啦?有老公给你赚钱,还难什么?”

就好像她没有老公赚钱,老公要她赚钱倒贴养活着似的。孟雪想,看来平日里自夸老公的收入超出上海的平均水平几十倍,都是在哄得别人羡慕,骗得自己高兴。如同做生意,卖什么吆喝什么,人的生活中缺什么就希望得到什么。和涂颖祎的多次忙里闲聊时,那“赚钱”、“待遇”、“津贴”啦,就好似揣在衣袋里的糖果,时不时拎出来咀嚼。而自己呢,“职位”就好像舌头尖上的唾液。想想自己的追求倒还是比涂颖祎高尚些,于是很满足地瞧着涂颖祎,余光中发现电脑屏幕的反光中自己的笑容有些扭曲,忙收敛。

“做人难啊!”孟雪回答,然后又问,“你怎么连星期天都不休息?”

“赶紧做,”涂颖祎说,“我跟研究生处商量过了,如果我快点出成果,就可以跟你一起毕业的。我也想早点毕业,然后就溜之大吉,我那老公对我这漫长的曲线镀金越来越迷茫了,反正我的家都在上海,我不会在此长期两地分居的。”

镀金,其实她是想镀“洋”金,特别是要去“西方取得真经”——一纸洋学位或者洋学者的证书。等修成正果以后,就去上海找自己的“封神榜”所在地了。其实,这个世界上,人的本性是一致的。比如,衣服的差别,好的衣服无外乎线直一些,洗过以后不易变形,穿着舒服,不用自己的身体去修整罢了。再比如中国人拉关系,喜欢送礼贿赂,外国人也一样,不同的不过是他们多讲几句好话,问题就解决了。世界上同样的事情同样存在在地球的各个角落,不过程度不同而已。孟雪还真疑惑涂颖祎会把“洋”的东西看得这么重。

“祝你早日成功!”孟雪祝愿道,“不过,这事情你可能要提前和高教授打招呼,至少要让他明白你的未来打算哦。”

“这可不能说!”涂颖祎转身走到实验台,手里忙着,嘴里对孟雪说,“若真告诉他我最后要离开这里,那我就真没办法出国了。”

“哎,错了。”孟雪说,“我是说,你得跟高教授交流一下,说你想到国外深造的意图,否则,他怎么知道你愿意去啊?”

“啊,”涂颖祎截住孟雪的话,“出国还会有人不愿意去吗?”

“我看未必。”孟雪说,其实自己很想知道高教授对涂颖祎的承诺,没想到现在也学会了口是心非。她说,“我还没有那么强烈的愿望一定要出国什么的。我想,不管在中国还是在国外,都是要离开学校,都是要工作,都是要先解决温饱之后,再去解决娱乐,再去解决更高一点的追求,人生的价值了什么的。走到哪里都要做事,做人。而做人倒还真比做事难啊。刚才我才接受完我们厅长的教育点拨……”

“说得也是,”涂颖祎随口答道,做人,现在并不是她最关心的,她慨叹道,“高教授又去英国了!”

涂颖祎像似对孟雪宣告“××国家成立了”一样,声音里盛满星星点点的颤音。而后面朝向窗外,那目光恨不能穿越大洋尾随高教授,感染得孟雪也恨不能是高教授周围的氧气,走到哪里都需要,她也慨叹道:

“高教授出国跟我们到市中心的大商场似的。乘飞机,跟我乘公共汽车一样频繁。”她又打开了电脑,听涂颖祎说:“不过,美国条件那么好,去美国的人趋之若鹜,他怎么就不去呢?”

“那当然了!”孟雪声音好似从扬声器里发出来,“他现在主持一个研究所,还在中国学术界任要职,走到哪里都受人敬重,特别的是国民的意识,崇尚洋博士,在中国人的面前,会被人仰视,哦,他的身高本身就决定了十分之九的中国人要仰视他,更别说还有那些心里仰视的人呢,何苦到英国做什么‘洋打工’?就他这么多年在中国创下的基业,怎么能够把它放弃?就好比我们自己生的孩子,辛辛苦苦的培养中,早已建立了感情,看着比自己的孩子漂亮的孩子,顶多会夸上几句,谁会扔了自己的呢?我听说,他的洋老婆也是个事业心很重的人呢,所以才会离开中国的……”

“唉,”涂颖祎叹口气,“可我们什么时候能混出个‘洋’的来呢?唉,好好做,做出个‘东西’来就好了。”

在研究所里,“东西”是科学研究成果的代名词。东西,自古以来就代表民众,没有人说买“南北”的,这南北也许早已经被古皇帝以“面南背北”的名义申请专利了。想到此,孟雪内心窃笑,但见涂颖祎又去忙忙碌碌地做“东西”,也安下心来,整理自己的实验数据,可是,她发现自己的东西里还是没有“东西”!心底一阵惊悸——还没有东西!

窗外下雨了,雨缠着风,风裹着雨,飞扬在天空中,不知道为什么梅雨季节本不该有的风却如此之大,如台风来临一般。听得不远处一扇窗子沉闷地撞击着窗棂,接着就是玻璃落地的声音,是那般凄厉,那般惊心动魄!雨滴飘忽着隔着窗户钻入她的胸口,一丝凉意浸入周身,隐隐的一个寒颤,接着身体产生无数的热量温暖着她。

她的眼前是涂颖祎忙碌地做“东西”的身影,头脑里是高教授的洋妻的模糊轮廓,心里是赵厅长的德行教育。而赵厅长、涂颖祎、高教授的洋妻,还有她孟雪自己,这些个女人是否都有一个共同点呢?地球上有那么多山头,人类社会又有那么多人为的山头,她们是否都在制高点上瞭望或俯视呢?

可是,眼前的这些“东西”里没有“东西”才是她最担忧的,于是,她开始准备再一次的生物克隆实验。

八、危机浮现

紫色是一种高贵的颜色,神秘的颜色,一种调和生命色彩的颜色。太阳的光线中就有紫色的光芒,虽然我们看不到,但是,看不到的不等于不存在,无形的杀手总是依托别人之手来表现自己的凶残。而科学家的使命就是把这些无形的东西挖掘出来,为人类所用。实验室里的紫外杀菌工作台就是把看不见的紫外线聚集起来,灭菌。

杨博士在超级工作台外打开了里面的紫外灯,之后,他跟随孟雪到另一间紫外箱外,开了按钮,指示灯发出猩红色的光表示密闭的箱体底板上的紫外线正逐渐地由弱变强,由暗变亮,那紫色的光芒将穿透一块白玉一样的凝胶。

孟雪和杨博士静静地站在那里,可她的周身血液却在沸腾咆哮着,那是一种海水要挣脱大海的努力。大脑里一片黑暗的天空中悬挂着一块半透明的紫色的帷幕,那上面是一条极其亮丽的泛着荧光的乳黄色的光带,好似把圆圆的月亮挤扁了压方了温和妥帖地镶嵌在紫色里……

“你发什么呆啊?”

杨博士看着木头般站立的孟雪笑着说道,这才提醒孟雪该去紫外灯上看实验结果了。她也笑着对杨博士说,“你先看……我有点怕……”

杨博士就戴上了那个黑色边框的特制眼镜,眼镜吞噬了他的半张脸,这是为了防紫外线杀伤皮肤。然后,他摘下眼镜,用那种他常挂在脸上的冷漠的神情对孟雪摇摇头。孟雪胸中沸腾的什么东西反倒停息下来,她不再怕了,把目光探进观察孔,和紫色的光束碰撞着,她死死地盯着这块温润的凝胶,好像丢了心爱的东西,四处寻寻觅觅,但终究还是没发现黄色的什么。

“太难了……”孟雪关了紫外灯,摇摇头,“难道我要变成嫦娥,到九天揽月不成?”

她头一次感到如此的沮丧,一跌坐在椅子上,椅子下的四处乱窜的轮子险些把她抛下,“我太累了……”

“我不是跟你说过,”还站在孟雪身边的杨博士说,“很艰苦……”

“可我不是怕苦,我也不怕体乏,”孟雪闭着的眼睛又睁开了,“我是心累啊!”

“我知道。”杨博士淡淡的一句,“要是那么容易出成果,那么每个人都能成为科学家了。”

“唉,杨博士,”孟雪这边心急如焚,瞧着那么不以为然的杨博士,对那幽幽的声音,她恨不能给他一拳,以泄心中的郁闷,“你怎么说得这么轻松啊?”

“我轻松?”杨博士却笑了,那笑容又立刻收敛了,“我们都彼此彼此,不过有个先后的时间问题……”

然后,他就走了。孟雪怔怔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久久不能把目光转移。恰在此时,实验室的动物箱里,破天荒地传来青蛙“呱呱”的鸣叫。抑郁中的孟雪走过去对着那鼓着眼睛的青蛙,压低声音大吼:“你吵什么吵?现在不是你奏凯歌的时候!”

一阵笑声从身后传来:“呵呵,你跟它发什么火啊,它又不懂你的心!”

涂颖祎路过孟雪身边走到她那个实验台前,她把手中那个细菌培养皿轻轻放在台面上,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好像一个母亲呵护着婴儿。那玻璃底下黄色的小花中又长出了雪白的绒毛,也许在我们常人看来,那花的颜色充满恐怖和怪异,可在涂颖祎的眼里,它们比玫瑰花还亮丽芬芳可爱。孟雪恨不能也种上几朵这样的小花。

“你看你,”孟雪瞧着那黄色的花,“亲眼看着它们生长,可我的呢,明明知道它就在那里,可就是提不出来,它们似乎都长着八方眼睛,穿着隐身衣,在和我——好像一个盲人捉迷藏。哼!它们在欺辱我!”

“别急,”涂颖祎看着那朵朵小黄花,好似看着可爱的小宝宝,而不是那些能够致人于死地的细菌,“总会做出‘东西’来的……”

“可是,”孟雪说,“我已经黔驴技穷了,真的好难!你说能不急吗?高教授说,最迟也要今年下半年完成第二步,否则,后面的实验时间就不够用了,那言外之意,博士帽有点岌岌可危了……”

“不会。”涂颖祎安慰孟雪,“再把实验方案仔细考虑一下,求点外援吧,杨博士怎么说……”

两个人正说着,忽然看到杨博士就在眼前。

“孟雪,”他说,“这克隆实验虽然我做过,可是你的原材料这类的东西,我还不熟悉,可我听说有个人这方面做得不错,他也曾经是我们学校毕业的,不过,他现在已经是医学博士了,在这方面小有权威。”

“噢?”孟雪高兴得几乎要蹦起来,目光伸出触角一般紧紧抓住杨博士的目光,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快给我电话,我就去请教。太好了!”

可是,她还不知道,她高兴得太早了。

看看时间已经到中午了,她准备先回家,下午就去拜见那个名人:医学博士贾毅震。

这是一个晴朗的天,初夏季节中午的太阳本该光芒四射,却被从地面蒸发上天的水珠的表面噼噼地折射、反射、衍射得像一个不规则的细密的蜘蛛网,铺天盖地的漫天的迷蒙,远处馨城郊外的那座名山,若隐若现,迷迷离离。这时的她居然燃起一股无名的,想要飞到那名山之巅,提着花篮在记忆的隧道里拾回鸟瞰天下的疯狂。眼前是花园小区入口的一尊白色的石膏雕塑,那女子身材很美,标准的模特步姿态,一缕绸带斜挂柔肩,那般自然地飘过女人的三寸禁地——给人无限遐想的空间。她默默地笑了,记忆的花篮中采摘回几年前的自己的模特造型。那个时候,还是在读硕士的时候,她曾经在学校里举办过一次极其成功的时装表演。她带着几个女研究生在台上那半个小时的表演就历历在目,直到她进入家门,还在记忆的舞台上逗留。

陈忱中午不在家,保姆已经把饭烧好了,她匆匆吃过饭以后,就到衣柜间去挑选衣服,一眼看到那件紫色的丝绒连衣裙。这是陈忱求婚时的赠品,她穿在身上,气质陡然大增,高贵极了,在那次的模特表演上,这件衣服把她身上从里到外所有的美表现得淋漓尽致。这是一个成功的象征!她把它套在身上试试,自己还没有胖到要抛弃婚前衣服的模样,于是很高兴地穿上了。

到了某医院的医学研究所,穿着惨白大褂的年轻女子告诉她,贾博士请她等一会儿,他有点事情。孟雪便坐在图书室里等候。一转身,吓了她一身虚汗,身后那大玻璃里面明显的是人的标本室。那圆圆的立柱里面用福尔马林浸泡的有人的胳膊、大腿、手、脚、心脏、肝脏……那角落的小瓶子里装的是什么?她无所事事就站起身来凑近去看,看得自己心惊肉跳的同时面红耳赤——一个已死去的男人硕大的,旁边的一个却是一个死去女人的!忽然,背后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她一转身,差点撞入那人怀里。退后一步,她仔细打量这个男人。

他的个头并不高,这辈子永远赶不上高教授,他的身材也没有陈忱健壮,惟一的是那一双笑眯眯的眼睛,正全方位地研究着孟雪,那眼神似乎穿透了她的紫色的丝绒衣裙。看得孟雪把头转向大玻璃窗,目光却又触及到那个浸泡在防腐液中死男人的上,她的目光又弹簧般被弹回来。

“是你呀!”他说,“五六年过去了,你还是那么美!”

孟雪却蒙了,又提起篮子到记忆的空间里去找寻他曾经有的音容相貌,可是,却是竹篮打水。

“你认识我?”

“当然!”贾博士拍拍孟雪的肩膀,“请坐,请坐!你不认识我,你那年的时装表演还真辉煌,那是我毕业后,朋友邀请我回母校看看,刚好赶上你的表演。”

“噢,”孟雪瞧了一眼他又拍着自己肩膀的灰白色的手说,“这么久的事情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他笑了,孟雪真正体会到了满脸堆笑这个词汇的具体形象,“我相信,记得你的不止我一个人,因为那天晚上,你真的太美了!怎么样,什么时候我为你放音乐,你再表演一次给我看?”

说得孟雪差点忘了来这里找他的真正目的。她笑着说,“贾博士真喜欢开玩笑哦,我今天来是慕您大名而来讨教的,请您帮忙啊……”

“帮忙,能帮美女的忙我真荣幸啊,”他又凑近了身子,孟雪甚至能够嗅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雄性的气息,说,“什么忙?说吧。看我能否帮得上。”

听孟雪简单叙述了她的困难后,贾博士拍了一下孟雪放在桌子上的手,说:

“没关系,没关系!我当时的博士课题主要就是研究你这第二步,比你这深入多了,而对于你来说,这只是你的课题的一个中间桥梁。”

孟雪连连点头,不愧为博士的头脑,几句话就透。可是,她却看到他的手又在自己的手上贴了一下,她疑惑:难道这是医生的习惯?他或许把自己的手当成了病人的手?!

“不过,”他又说,“我现在手头上还有两个在读博士的课题在做。他们的费用可还都很高呢。”

“你在帮在读博士做课题?那他们自己呢?”孟雪问,猛然觉得这话问得很无知:自己不是也来找他帮忙吗?

“他们做不出来啊!”贾博士自豪而自信地说,“这就是水平不同啊,你不知道,我一年里要接好几单这种有酬帮助呢。”

有酬还叫帮助吗?孟雪明显听得出来,他是一个专门帮在读博士解决问题的“专业户”,是一个高科技的技术商人。不过,人家付出了辛苦,酬劳是应当的。于是,她说:“你帮我的忙,我会很好的感谢你,到时我请你吃饭!”

孟雪的本意是来请教“idea”的,她听说过,在国外,人家给你出个主意,就要收费的。曾经有个加拿大人想在自家的院子里盖个狗窝,但却不知道盖在哪里,邻居的一个妇人给他指定了一个合适的位置,后来那个主人采纳了。把狗窝盖好,他却没有付“idea”费,于是邻居把他告上法庭。想到这里,孟雪说:“你帮我的忙,我会很好地感谢你的。”

其实,她想说她付辛苦费,可是她生怕如此贬低一个有名望的博士的尊严,她不知道,她不愿别人想她惟利是图,可别人不一定不情愿。

最后,孟雪走的时候,贾博士很热情地请她把实验原材料先拿来,他试试看,其他一切都好说。临出医学研究所的门口,孟雪和他握手道别时,他满脸笑容地握着孟雪的手,那手不但会笑还会抽羊角风,不停地摩挲着她的手。

孟雪出来走在大街上,仰头,仿佛看到湛蓝的天空深处就是宇宙黑暗,东边的天上有一个残缺的白色月亮,西边天上有一轮通红的夕阳就要落山了,那鲜红的晚霞落在她的手掌心里,如血如涂。她的头脑里冒出了另外一个男人——方国豪。她蓦然觉得那镜子中的拥抱远比这只手的遭遇文明得多!

陈忱已经回到家里,正在书房里用电脑在互联网络上下围棋。孟雪走过去,像一个受伤的小孩子一样委身于他的双腿上。

“别闹!”陈忱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我快赢了!”

“我说你别下了,好不好?”

孟雪一把扯下网络线。

“哎呀,可惜!这么好的棋都被你搅和了!”陈忱这才仰头看着妻子,“你怎么了,亲爱的?谁惹你生气了?”

“唉,”孟雪叹气,“我实验做不出来,卡在那里了!”

“哦,就这事啊,”陈忱笑了,说,“我告诉你怎么办。”

“嗯?”

“那就别做了呗!”陈忱笑嘻嘻地说,“退学吧,那博士学位咱不要了吧?有我养着你就行了……”

孟雪的脸色几秒钟走过春夏秋冬,腾地从他腿上跳下来,甩下陈忱独自下楼去了。保姆已经烧好了晚餐,放在餐桌上,便到阳台上陪儿子去吃饭了。孟雪呆呆地坐在桌边,头顶悬吊的节能灯发出耀眼的没有光芒的光,惨白的,把她的手换了人种。忽然想起实验室的紫外灯若是安放在这里就好了,至少可以杀杀手上看不见的细菌,可是,她也明白,她的手要付出的惨重的代价就是杀死细菌的同时让皮肤得癌症。她禁不住把手挪到桌下避光的地方隐藏起来。一股穿堂风拂过,她浑身发冷,脸颊发热。

陈忱从楼上下来,走到她身边声音嗲嗲地说:“老婆——别太累着自己了,给我带好儿子就行了——咦,你发烧了?”

陈忱手放在孟雪的额头上,此时的孟雪再也支持不住,靠在椅子上的身子向下倒去,被陈忱托住。

“快,我送你去医院!”

孟雪住医院挂瓶,高烧四十度。看到孟雪神色好转的时候,守候在床边的陈忱问她:

“你今天都遇到谁了?”

“没谁,”孟雪泪眼矇眬地说,“找一个博士帮忙……”

“那博士是男的还是女的?”陈忱忙问,不等孟雪回答就肯定地问,“他没有吃你‘嫩豆腐’吧?”

“瞧你!”孟雪嗔怪他,心底惊叹陈忱有未卜先知的本领。她补充说,“只握握手,那个博士爱人民币……”

“哎呀,”陈忱打断孟雪的话,“那你就给他几个钱呗!喏,我这有几千,你拿去用吧,人家给你卖命应该得钱,就像我从不帮人家白忙,我付出辛苦索取报酬是应该的!”

“可……”

“没关系!”陈忱说,“我想说句话,你不爱听,可我就是想说。”

孟雪瞅瞅高高的瓶中的药液,露出笑意回望她的老公。

“老公赚钱老婆花,”陈忱笑着说,“我心甘情愿!不过,你总是跟自己过不去,你就靠着我就行了……”

这话已经在孟雪的耳朵里起茧了,孟雪积攒全身的力量说:“可我有我自己的追求……”

陈忱怜惜地摇摇头:“女人呐,先好好地休养吧,唉……”

两天以后,孟雪身体恢复了。她正想到实验室去。却迎头碰上杨博士。

“你怎么这么早?”

“哦,高教授不在,他让我管理好实验室。”杨博士说,接着就问,“你见到贾博士了吗?他肯帮你吗?”

“他说……”孟雪顿了一下,“肯帮忙,就是……”

“那你还不赶紧抓住他?”杨博士眼里放出光彩,“要抓紧时间抓住他!”

“好,好!”

孟雪答应着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几天过去了,当时和贾博士皮肉接触的恶感似乎被时间冲淡了,她想或许贾博士并不是她感觉的那样坏。于是,她打电话和贾博士约好了实验的时间。

星期四的上午孟雪如约来到医学研究所贾博士的实验室。贾博士也真名副其实,在那个紫外灯下就真地出现了压扁的淡黄色的月亮条带!尽管很淡,尽管才是她第二步中十个过程的第一个,但终归是有“东西”了!有“东西”就是有希望,孟雪看了他的实验过程跟自己的一模一样!可那贾博士说中间有一点小窍门。问他什么,他就笑眯眯地望她好几眼,说那是他多年的经验积累,关键点就是不说!孟雪明白,这是知识产权——要花钞票买!

中午,她请他吃饭,在吃饭时,孟雪说:“贾博士,你帮我个忙……”

“我这一个上午不都在帮你吗?”贾博士笑眯眯地,手又到孟雪的手背上鸡啄米似的啄了一下。

“可是,我想在我的实验室里能够重复出来你的实验!”孟雪坚持说。

“哦,”贾博士收敛了那弥勒佛似的脸,变得严肃起来,“你跟他们不一样,你不是在混文凭,而是真正地想学点东西。”

孟雪点点头,看到贾博士又成弥勒佛了。

“可你要交学费的啊……”

“那好,”孟雪有了陈忱那几千块钱垫底,说话底气也足,“你说多少?五千块,够不够?”

“这个——”

孟雪看到眼前的五个指头把那张弥勒佛分割成七块。他又强调:“明白吗?五万块!”

“什么?”孟雪心底咆哮,“你也太宰人了吧?”

但是,她只觉得脸涨得有点发热,什么都没说出来。这时他却慢悠悠地说:“你别着急,我也有事请你帮忙呢,这样我们互相帮助,抵消了,你看如何?”

孟雪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出现功能障碍了还是耳膜通透了。但她的确听清了“帮助”和“抵消”两词。按中华民族千百年来形成的礼尚往来的传统,自己能帮得上的当然要帮。

“好,你说吧,我能帮你什么?”

“那么,”贾博士的手压在孟雪的手上,“我想再看看你走模特舞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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